第十章 金风玉露
他咬着牙，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“还好。他老人家总是提起您，说是很久没见您了，不知前辈何时得空，来无然山庄坐坐。”按理说，无然山庄和濯光山也算是至交，如果不是因为因为意外，陆穹衣可能还要恭敬地称魏苍然一声姑父，如今物是人非，见面不免疏离。
在她眼中，裘翼山无论做过什么，都是个好人。他救了他们的命，给了他们一个可以安身的家，给他们父亲一样的照顾和教导。而她，甚至没有跟他说一句“再见”，从今后便再也不能相见了！
“我听说舅舅有很多年没有回家了，表哥到处都找不到他，难道……他也遭遇了不测？”
纵然裘翼山被称为神医，无病不治，但终有解不了的毒，这种毒叫作——情爱！
有些女人注定是这种男人的劫数，就像陆琳苒之于宇文孤羽，尉迟家骄傲的大小姐尉迟玉倾就是裘翼山的劫数。
不是她担心噩梦，而是一想到宇文楚天住在她隔壁，她便一阵心花怒放，没错，这种形容太贴切了，她现在真的感觉心头开了一朵娇艳的芙蓉，在荡漾的碧水中随风浮动，不时激荡起心头的层层涟漪。这样荡漾的心绪，哪里还睡得着。
她没有镜子，看不见自己的表情，但从他内疚万分的表情看来，她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。
……
寂静无声的房间，青罗幔帐之内，她轻轻依偎在他的肩膀，感受着他独有的温度，还有他真切的心跳声，再次拥有这种久违的幸福，她才体会到自己有多么渴望，多么期待这样的相依相偎。
所以，江湖维持多年的秩序一夕之间被打破，江湖转瞬变成了一个生杀予夺、肆意妄为的修罗场。
他端起酒杯的时候微微怔了一下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，“玉倾，喝了这杯酒，过去的一切就都罢了吧。”
裘翼山深吸了口气，轻声唤道：“玉倾。”
九曲回廊，绕过满园夜色，他与她并肩而坐，长相凝望，月色再撩人，也终是陪衬。
“表哥，你进来坐。”她闪身请他进门。
宇文楚天见状，连忙将他扶起，准备运功为他驱毒，可是裘翼山却抓住了他的手，连连摇头：“不必了，我中的是瑶华之水的毒，是没有解药的。”
她走向他，站在他身边，问：“裘翼山，你还记得我吗？”
无然山庄在北华山北侧，一路山势巍峨绵延数千里，山顶积雪常年不化，但山下却终年长青，传说这是个汇聚了灵气的地方，所以，自然钟灵毓秀。
那时的裘翼山正值年少，英挺俊朗中透着一股医者的儒雅，再加之医术出神入化，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风流人物。
“天下只有一株火莲，已经被你娘服下了，再没有了。”
相隔十五年，她与他相对而立，隔着仇恨和诉不尽思念，两个人无言以对。
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用力地抱着她，因为此刻要不是被他的双手死死禁锢住，她一定会发疯一样冲出去，去浮山找裘叔，去亲眼确定裘叔还活着，好好地活着，他说的都不是真的。
所以，她宁愿相信他还活着。
裘翼山刚刚从药房里出来，满脸疲色，靠在床边小睡。她一步步地靠近他，近到与他只有一步之遥，她慢慢抬起手，三十枚淬了剧毒的雪花钉落在他的各大穴道上。
“没有……”他迟疑了一下，“这些都是我的猜测，等我去夜枭仔细查一查，查出确切的消息再告诉他也不迟。还有，你也别跟他说我给外公解毒的事，现在还不是时候。”
她被吻得浑身都像着了火一样，不由自主地贴在他的身体上，想要寻找些可以降温的清凉，不想他竟然比她还烫人。
……
“……”
眼泪流出尉迟玉倾悲伤的眼，她举起剑，抵在裘翼山咽喉处。就在她剑尖准备刺下之时，她听见女儿的哭声，她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间，就是这短短的一个失神，一团黑影蓦地一闪，带走了受伤的裘翼山。
天池初遇，尉迟玉倾错把裘翼山当成了淫贼，三十枚见血封喉的雪花钉没有钉死裘翼山，却牢牢钉住了他的魂儿，他发誓这三十针的痛不能白受，他这辈子就跟她耗上了。
顿了一顿，他话锋一转，又道：“有些人相处数十年也未必了解，更何况几日相处，我只是有这种直觉罢了。表哥，我看你似乎对他有所保留？”
“哥，他是谁呀？”
宇文楚天深深地看了一眼，轻描淡写地道：“半月前，我修习内功时分神，内息紊乱，幸得他指点，才不致走火入魔。我与他在碧落河畔相处过几日，听他谈了一些家事国事，有此感触。”
他继续沉默。
三十枚雪花钉射过来，溅起点点水花，他便在那飞溅的水花中见到了她，从此中了人间至毒，至死不悔。
看出他不愿多言，宇文楚天也没多问，开始吃早饭。
“用啊！用啊！”落尘连连点头，生怕他反悔似的，拖着他就往房间走，“我们回房吧。”
笑雅阁临水，可隐隐而见碧水墨天，不经意，她在水中看见一个清风朗月般的人影，站在碧水的回廊上，出神地望着月色。
若是这样的伤口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有很多可能性，但它出现在宇文楚天的手臂上，只有一种可能：“这些伤，是你自己割的？”
不等他说完，她已拼命点头，她愿意，无论什么都愿意。
她眨眨灵动的眼，嘴角也弯了。她是与他从小长到大的，岂会不明白，他言语闪烁，绕来绕去，想听的就是这句话！
未等她回答，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由远及近，落尘连忙卷起马车的帘子，向着马蹄声望去，她正想的人，离她越来越近，越来越清晰。
那种恨，那种仇，不是眼泪可以冲刷掉的，也不是一句刻骨铭心可以形容的……
提起舅舅，落尘想起来一件事，她在找哥哥的时候，曾听人说过，陆穹衣的父亲陆林峰在多年前就失踪了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。这些年，陆穹衣四处寻找，几乎找遍了所有地方，都没有他的消息。
她闭上眼睛，努力回忆着张嫂说过的话，想要弄清他究竟想要做什么，可是脑子一团乱，什么记忆都是支离破碎的。
“嗯。”落尘哽咽着点点头，“可是，这样的天人永隔，真的是裘叔应得的结局吗？他帮过那么多的病人，救过那么多条人命，为什么自己却落得这样的下场？”
玫瑰的香味慢慢飘散开来，落尘顿时喜上眉梢：“多谢表哥。”
她正琢磨着陆穹衣提的到底是什么事，却听里面淡淡的声音传来：“你在外面站了那么久，腿不酸吗？进来喝碗银耳鸳露粥吧，表哥特意让人给你熬的。”
他们跟着尉迟玉倾去了苍梧山，那一片静谧的青山绿水间，有一处木屋。木屋前站着一个女孩儿，一身素白的衣裙。
她只能静静地等待着，未知的过程。
“没有，我也就是随便问问。”
“雪洛十六岁了。”她嘴角含着笑，眼底闪动着泪光，“她经常问我：爹爹去了哪儿？什么时候能回家？她还给你缝了双新鞋子，蓝色的，你最喜欢的颜色。”
他似乎没听见：“小尘，起风了，我陪你回房睡吧。”
陆穹衣也随之上前，恭然行礼：“穹衣见过魏前辈。”
“不会的，总会有办法的。你让我再想想，一定有什么方法能克制瑶华之水的毒！我记得，你说过……”
吃过了饭，裘翼山便起身匆匆告辞。
“什么？你找到了解毒的方法？快告诉我！”
这顿早饭吃了不长时间，席间，陆穹衣依旧十分殷勤地照顾着落尘，他已经完全了解了她的饮食习惯，选的每一样饭菜糕点都是她喜欢的口味，所以她吃得特别多，几乎空不出嘴来说话。
裘翼山希望带着尉迟玉倾和刚出生的女儿雪洛远离江湖，远离是非，找个安静的地方专心研究解那种奇毒的方法，然而，灭门之仇未报，尉迟玉倾自然不会同意，她坚持留在尉迟家，找出各大家族被灭门的真正原因。
落尘觉得这样也很好，方便她夜深人静去找他——叙旧。
……
“好孩子，你回来了。”他又看看落尘，笑着点头，“你们兄妹终于团聚了。”
如果，此刻有人问她，你是什么感觉？
落尘茫然看着他。
“裘叔，你别说话了，先护住心脉，我帮你想办法解毒。”
“玉倾？”
“前辈，您好！”她款款施礼，魏苍然轻轻扫了她一眼，浅淡颔首。
裘翼山不愿勉强她，便陪着她留了下来。他说，是生是死，他绝不会离开她半步。
道长看见了她，对她浅淡一笑，淡眉清目自带清宁，一张看不出岁月流梭却沉稳刚毅的面容，从未见过却似曾相识。
宇文楚天正在换衣服，闻声匆忙披上外衣。他还没来得及穿上衣袖，落尘已经惊叫了一声：“你的手臂怎么受伤了？”
这晚，他们聊了很多，可都是他们分别后各自的经历，至于分别那一夜的吻，他没有提及，她也只好悄悄藏在心里，藏得心中痒痒的，想挠挠，又挠不着。
“是吗？大概是因为他心系天下苍生，对过往之事早已看淡了吧。”
“不过，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用毒，因为她总是把握不好用毒的分量。”宇文楚天好心提醒道，“表哥，你以后千万小心些，很多毒，她只会施不会解。”
“皮外伤？”她丢了手中的书，捉住他的手臂细看，是刀剑类的割伤，伤口的确不深，但上面有新旧的结痂纵横，看上去是用锋利的刀在同一处反复割开。
“哦，那正好，我也不困，我们聊天吧。”
他哑然失笑，陪着她一起回了房，锁上了房门。毕竟以他们现在的年岁，同房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让人看见的。
她再接再厉地恳求：“哥，你那么厉害，你能保护我的，对不对？”
他回身，对她笑笑：“是啊，这里的夜色很美，本来想叫你一起来看，看到你有玫瑰乳糕吃，我猜你一定只顾着享受美食，没心思欣赏美景。”
“哦？”陆穹衣不这么认为，他认为落尘用毒的技巧绝不是一点点而已。
她确实有些困了，可她努力不让自己睡着，生怕眼睛一闭一睁，这种幸福感就悄悄溜走了。
她点头：“今天有空吗？回家吃顿饭吧，雪洛看见你回去一定很高兴。”
陆穹衣大喜过望，笑道：“那穹衣便恭候了。”
他轻轻搂着她，摸了摸她的头：“小尘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。裘叔走了，没人能照顾你，我仔细考虑过了，现在唯一能保护你的就是陆家。”
“找到了。”宇文楚天拉了落尘的手，“她就是小尘。小尘，这位是濯光派的魏前辈。”
“魏苍然，濯光山的一位前辈。”
陆穹衣低头看着杯中轻轻浮荡的翠绿茶叶，道：“我是问他，你如今已十五岁了，可曾婚配人家？”
他虽然没说明白，她也猜到他在顾忌什么：江湖人心险恶，在这个世界没有人值得你信任，即便是至亲、挚爱。
她努力想找点话题，终于又想到一个话题：“哥，裘叔不是和你一起找我吗？他现在去哪儿了？回浮山了？”
“他说：他会尊重你的决定，只要是你钟情的人，他也会欣然接受。”
裘翼山什么都没说，也没有动，无言地闭上眼睛。
魏苍然又与他们寒暄了几句才离去。在他走之前，倒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宇文楚天一眼，并拍了拍他的肩膀，道：“今日诸多不便，他日有缘定当一聚。”
“情爱之毒，瑶华之水！”
往来的行人穿梭，仿佛已过了千年，他弯了弯嘴角，笑了！
那是宇文楚天第一次见到雪落。
“我等你！”
“哥，该不会，裘叔遇到了什么事吧？”
“小尘还小，等她再大些，由她自己决定吧。”
这已不知是他第几遍催促了，她继续欣赏夜色：“我还不困呢。”
“如果他平安无事，又岂会这么多年都不回陆家？这几日我找人查过，舅舅失踪时刚好是在我们父母被杀后不久，这可能不是巧合，我估计他多半遇了不测。”
她惊喜地挥手：“哥！”
他们婚后一年，尉迟玉倾身怀六甲之时，江湖忽然掀起一阵腥风血雨，四大江湖世家先后被灭门，以暗器闻名江湖的尉迟家族百余口人也突然中了一种奇毒，毒性猛烈前所未见，就连神医裘翼山都束手无策。
他侧头，忽然问：“若是美食和美景不能兼得呢？你是舍美食，还是舍美景？”
她仔细看看他的眼睛，分明还是那么清亮，哪儿见半点困意：“你再陪我坐会儿，说会儿话嘛。”
她含泪点头。
以至于这顿早餐吃得特别安静。
“我不困。”
“啊？”落尘惊讶得合不拢嘴，看着魏苍然的背影，诧异了半天。
谁知与她从小长到大的哥哥却不冷不热地回道：“若不是裘叔教了她一点点制毒和用毒的技巧，她死一万次都不够。”
“呵呵，多谢提醒，我一定小心。”陆穹衣笑了笑，话锋一转，又道，“我刚刚跟你说的事，不知你意下如何？”
……
“小尘，等我们办完事，我带你去苍梧山祭拜裘叔，他现在很好，不用自责，不用逃避，每天都可以看见他的妻子和女儿，这就是他最想要的结局。”
第二天一早，宇文楚天穿好衣服便先行离开，落尘坐在镜子前，认清了多厚重的胭脂也遮盖不住红肿的眼睛的事实，索性放弃了，简单梳理一番，淡妆素颜地走出房门，在下人的引领下走到用早餐的雅间门外。
她凑近他，问：“哥，要不你就娶了我吧？”
陆穹衣道：“小尘怎么能和其他江湖女子比？她看似单纯柔弱，可是她有她坚持的信念，我想这世上除了她，不会再有一个女孩儿敢在这样的乱世独行千里寻找哥哥，还能奇迹般地活下来。”
她接过花生酥：“你是最了解我的，应该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，是不会变的。”
雪洛拉住他，求他留在苍梧山多住些日子，但是他坚持说有重要的事要办，他还说：这么多年，他没有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，希望雪洛能够原谅他。等他办完了事，他一定回来陪她，以后都不离开了。他们一家人，以后都不分开了。
“你！”
“小尘，天色不早了，我们该回房睡了。”
他没有回答，没说不行，也没说行。于是她就想当然地以为，他是默认了。
“他让我告诉你，他是不会想你的，你不要想他，如果控制不住想他，就把他给你的《百毒集》拿出来念念。”
“我……”她无言以对，索性任性到底，闭了眼睛，“那你就为所欲为好了！”
……
他刹时全身再无法动弹，他在剧痛中睁开眼，眼中褪下困意，充斥着痛苦。
许久没有了动静，她睁开眼，发现他还看着她，阴沉的戾气褪去，他的眼眸比烛光更加摇曳不定。
对于这个外公，他在很小时便听父母提过，在他的印象中，外公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，应该有着比父亲更健硕的身躯，更霸道的气势，还有无人敢靠近的庄严。
就在尉迟玉倾几乎想要放弃寻找的时候，裘翼山又出现了，他只顾着寻找落尘，丝毫没有留意到她在暗中跟了他许多日，远远看着他，看得泪流满面，看到心碎神伤。
等宇文楚天讲完了这件事，落尘已经泣不成声。
……
真相总是隐藏在层层迷雾之下，只因为它有着丑陋不堪的外表，一旦坦露于世，便会被人嫌弃。当尉迟玉倾拨开层层迷糊，看到真相的真面目，她才明白了这个道理。
等到了她的认可，他含住她的唇，轻柔地浅尝，就像蝴蝶在花瓣上舞动，好痒！
陆无然的身体僵直了一下，慢慢地转身，颤抖着身体站了起来，在见到宇文楚天的那一刻，他忽然有一瞬间恍惚，好在陆穹衣扶住了他，他的脚步稳健而急促，忙将宇文楚天扶起来。
“他去世了。”
哦！她想起来了，之前在酒楼里有人说过，濯光派的魏苍然收了他为徒，看样子是真的。
“那他中毒是什么毒？你可以解吗？”
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，裘翼山吃得特别愉悦，整顿饭都在笑，看着女儿时笑得满足，看着妻子时，笑得满眼柔情。
他原本抵在她咽喉的手，缓缓松开，手指落在她的脸上，掌心有种会让人心跳加速的热度。
宇文楚天沉吟良久：“江湖上的事，有太多的身不由己，不是好人就可以长命百岁的。有人告诉我：想要在江湖立足，必须足够的强大，足够的冷血，不能让人有伤害你、要挟你的机会，否则，你终究是别人的陪葬品。”
这段故事，也要从二十几年前说起。
见宇文楚天沉默，落尘有种不祥的预感，猛地坐起身来。
“我记得裘叔说过，当年夜枭利用瑶华之水灭了江湖上几大世家，唯独无然山庄屹立不倒，当时我还奇怪夜枭为什么不动陆家。现在看来，夜枭也曾对外公下手，所幸外公内力深厚，以内力护住心脉，还将毒逼出了大半，才活了下来。我想，当年他一定是知道自己中毒已深，怕无然山庄会和其他世家一样，被夜枭灭门，所以让娘亲和魏苍然定亲，这是唯一可以救她的方法。”
宇文楚天走出大门的时候，她猛然想起什么，追了过去，将袖中的鸳鸯丝帕塞进他的怀里，放在他心口的位置。
“那你为什么要割伤自己？”
落尘还住在情苑，宇文楚天选来选去选了成碧阁，因为那里与落尘住的情苑仅有一墙之隔。
缠绵的吻延续了不知多久，在她浑身难受的时刻，他停了下来，沉默着为她盖上了被子，在她身边躺下。
那一日，晴空万里，不见一丝云，尉迟玉倾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在她的面前，其中包括她未满三岁的弟弟，而她一滴眼泪都没有落。
他毫无反应。
从此，她找遍了每一个他可能去的地方，再也没有找到他，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。有时候，她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，她再也不可能见到他。
雪洛笑着点头，嘱咐他一路小心。
那一日，宇文楚天找到了裘翼山，两个人在酒楼中说话，尉迟玉倾终于决定要面对一切。
她颤抖的剑尖上鲜血凝聚，滴落在地上，像是盛开在天池的鸢尾花，点点嫣红。
他便仰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。爱与恨，一杯酒中释然，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……
穿道袍的男人，落尘见过不少，却没见过能把道袍穿得这么仙风道骨，浑然正气，仿佛是已经羽化成仙，不染世事尘埃了一般。
裘翼山再次摇头，打断他的思考：“不用想了，我本就是该死之人……我的时间不多了，你听我说……楚天，你要记住，一定要远离夜枭，人不能走错路，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。”
“裘叔他到底去哪儿了？”隐隐的不安越发强烈，她的声音不觉嘶哑。
“我愿意！”
这不是爱，这是宠——这一层的深意她许久之后才懂！
这时，陆穹衣正举步进门，听见他们的对话，突然问：“哦？你是如何知道他心系天下？”
裘翼山的声音越来越微弱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，宇文楚天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，才听见他模糊地说：“十五年，我终于找到了可以解毒的方法，我终于可以解脱了……”
“现在有点困了。”
那一夜，她哄睡了女儿，穿着裘翼山最喜欢的那件曳地罗裙，缓步走回他们的房间。
闻言，她的心头狠狠一沉，明知是徒劳，明知他做过的决定很难动摇，她还是努力地说：“哥，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，我可以照顾自己，你让我跟着你吧。”
“为什么不回答我？”她挥剑，剑锋落在他的颈间，他静静等待死亡，却见剑锋一转，刺穿了他的右腿，挑断了他的腿筋。
他笑弯了嘴角。
“我真的没事，这些划痕根本算不得伤。”他说。
尉迟玉倾的骄傲是江湖上出了名的，可想而知，裘翼山是多么辛苦才终于得偿所愿。然而，这段嬉笑怒骂的爱情并没有以两人美满的婚姻结束，反而从此拉开了悲剧的序幕。
“说起来，我确实好多年没见过陆前辈了，这样吧，我这次办完了事，便去魏苍然探望他。”
“你不需要保护？如果我是坏人，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任我为所欲为。”
落尘又问：“这么说，魏苍然应该与我们的爹娘有旧怨哪，可我看他好像对你特别……亲和。”
每次这么想着，她的心里没有丝毫报仇雪恨的快|感，心中全都是绝望。
她知道他也没睡，因为他的呼吸时轻时重：“哥，你怎么还没睡？”
他看着天花板，特别认真，像是看着绝版的医书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她挣扎得没有了力气，他才放开她，抹抹她眼角干涸的泪痕。
用过早餐后，陆穹衣问他们有何打算，如果没有，便与他一同回无然山庄，毕竟，陆家也是他们的家。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：“我还有些事情要办，不如这样，你带小尘先回无然山庄，我办完了事会立刻去追你们。”
他拉好衣袖：“没什么，只是一点皮外伤。”
“雪洛，你就是雪洛？”裘翼山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脸，又有些犹豫。
宇文楚天一步步地走近他。
落尘的笑容僵了僵：“表哥，你怎么来了？”
走出了笑雅阁，宇文楚天站定，从依旧滚烫的心口取出那方丝帕，展开，活灵活现的戏水鸳鸯让他站在长街上，久久未能回神。
“你今晚没吃多少东西就走了，现在一定饿了，我命人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玫瑰乳糕，想吃吗？”
来的时候，落尘心心念念着哥哥，无心欣赏美景，此时再看这山清水秀，呼吸着暖暖的熏香，品着上佳的龙井和最精致的玫瑰乳糕，再听陆穹衣讲无然山庄的事，还有江湖中的事，前路似乎很短，转眼就进了璧城。
“如果我答应你，永远都不会离开你……”他轻抚着她的脸，这种抚摸和以往的怜爱完全不同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感觉，她感觉他的手走到哪里，她的身体就麻痹到哪里，最后，整个身体都软得好像不属于自己的。
那道长闻声也停下脚步，微微颔首，脸上未见笑容，眼底却溢出了光芒：“楚天，你可找到妹妹了？”
“嗯？”
“小尘，你可有钟情之人？”陆穹衣问。
她冷冷地笑笑：“瑶华之水，如果我猜错，这是你取的名字吧？”
宇文楚天从来没见过裘翼山如此高兴过，他拖着一条跛了的腿，在街上买了好多的东西，有精美的衣服，有精致的首饰，还有天香楼的花生酥。
天朗气清，惠风和畅，陆无然正端坐在草地上的石凳上，双目无光地望着笼中的鸟儿。他顽疾缠身多年，多半时间在房内静养，难得今日天气极好，他在婢女的搀扶下，出来晒晒太阳。
她对他说：“裘翼山，我真傻，我早该想到，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解不了的毒……”
“刚才孟漫给你喝的茶里，是不是放了曼陀罗？”
“好，好。”陆无然高兴得竟然有些老泪纵横，他握住了宇文楚天的手，含笑看着他，久久不肯放开。
然而，他面前的仅仅是个老人。一身华衣掩不住他风烛残年的身体，微微佝偻着的脊背仍直直地撑起，只是一个背影，就已让他有了心伤之感，他抿紧嘴唇，在陆穹衣的轻声告之后，慢慢地靠近。
他终究没说完最后两个字，紧握的双手无力地松开，凝视着一个方向，嘴角噙着的笑意永远定格在脸上。
临进山庄前，落尘想起了一件事：“表哥，今天早上你和我哥哥聊什么事了，他为什么说我还小？”
“他的确对天下的毒都了如指掌，但是这个世界还有一种至毒是他解不了的。”
宇文楚天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：“的确有些渊源，或者说，他是娘亲真正意义上的丈夫……”
“……天快亮了，早点睡吧。”
落尘之前在裘叔那里学习了一些医术，但只是孰知一些药性，很多东西她看到文字描写，并没有见到实物，但是这次，陆家的藏书阁里真的是无奇不有，几乎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医书实录。
宇文楚天顺着他目光定格的方向看去，只见树林的深处，尉迟玉倾一身素白站在那里。
落尘乖乖地闭上了眼睛，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，脑子里乱成一团麻，她完全理不清头绪。她索性不去想了，反正她打定了主意——她就是要嫁给他！只嫁给他！
提起嫁人的事，她紧张莫名，问道：“那他怎么说？”
“瑶华之水，就是裘叔中的那种毒？”
她很想笑，可笑不出，奇怪的声音从双唇发出，断断续续，朦朦胧胧。
落尘闻言，想都没想便道：“那你告诉表哥了吗，他怎么说？”
“你跟着我不安全，我不能时时刻刻保护你。”
“不错。”他深深叹了口气，“不过可惜，他中毒已深，五脏六腑全被侵蚀，即使我能为他解了毒，他的身体也没办法恢复了。”
放下酒杯，他抹了抹嘴角，笑着给尉迟玉倾拿来一块花生酥：“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个，不知道现在还喜不喜欢。”
雪洛立刻认出他来：“爹？您回来了？我是雪洛，我是你的女儿……您终于回来了！”
“小尘……”他的呼吸越来越近，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颤抖的，灼|热的气息撩动她的唇，弄得她的头也昏昏沉沉的，只知道傻傻地点头。
“你不是说你不困？”
他没有回答，突然用一只手抵住她的咽喉，将她按在床上，他的脸近在咫尺，一望无际的眼眸透出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鸷，她被吓得忘了反抗，瞪大眼睛望着他。
“什么毒？”
他靠近她，伸手将她搂入怀中，紧得几乎让她窒息：“小尘，裘叔他……走了！”
原来是在夸她，想不到她与陆穹衣认识不久，他这么了解她。
“我想为外公治病。”他拉着她坐下，关上了门窗，才与她细说，“我发现外公并不是生病，倒像是中毒。如果我没猜错，外公中毒已久，毒早已侵入脾脏，这些年他都是靠着深厚的内力和意志力支撑，才活到现在。裘叔说过，我的血能解百毒，所以我试了一下。”
“我不需要别人的保护！”
三声谨慎的敲门声响起，落尘急忙下床，满心欢喜地去开门，结果却看见了满目柔光的陆穹衣，他一袭青衫，十分清爽，手中还端着一盒点心。
她的目光没有恨，也没有痛，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，她挚爱了一生的男人，被她亲手了结。而她，直到今天才知道，当年他为夜枭炼制毒药，只是为了保护她。
对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夜枭，有人痛恨，有人惶恐，自然也有人暗暗窃喜。因为有了夜枭，什么杀父之仇、夺妻之恨，都不用卧薪尝胆苦练武功了，只需存够了钱，你想让谁从这个世界消失，都轻而易举！
“哥！”落尘惊喜得差点把手中的盘子丢进水里，“你怎么在这儿？在看风景吗？”
这一次，她的脸色有些变了，眼睛里闪过一种恐惧：“哥，你别吓我！”
她本就见不得他受伤，再想起这几日她闲来无事时，总是习惯性靠在他的手臂上和他聊天，一聊便是大半日，而他从来没有拒绝，一动不动地由她靠着。
“外公。”宇文楚天单膝跪地。
陆无然以为他们兄妹两个住得近些也好，可以相互照顾一下，于是交代陆穹衣尽快让人将成碧阁重新整修了一番，换了新的桌椅、茶具、帷幔。
她颤抖地握住他的手：“哥，你告诉我，裘叔是怎么死的？”
落尘坐在床前毫无睡意。
喘了几口气，他接着说下去：“当年，夜枭的人利用玉倾的性命要挟我，我就是因为一念之差，帮夜枭配置了无药可解的毒药——瑶华之水。我当时以为我可以找到克制瑶华之水的方法，夜枭不会得逞的。我真的没想到……一切来得那么快，我还没找到解毒的方法，他们就用我研制的毒药害死了尉迟家一百余口人，他们是玉倾的亲人，也是我的亲人……这都是我的罪孽。”
夕阳落尽，宇文楚天才带着落尘回到笑雅阁，在陆穹衣早已安排好的天字号上房落脚住下。月色如水，空中的星星如同镶嵌在一块宝蓝色的绸缎上，莹莹夺目。
“外公却没有想到，夜枭的势力庞大，即使魏苍然也无力保护陆家周全，娘亲还是被害，魏苍然因为误会而离开陆家，从此不问江湖事，还有舅舅……”
她会说——别无所求！
“谁说的？”她义正词严地反驳，“看着美景吃玫瑰乳糕，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呢！”
他摇头，又吐了口黑血：“来不及了。楚天，我知道你对小尘的心意，有些事若真压抑不了，便随心而为吧，毕竟人生苦短，不要让自己在追悔中度过。”
他睁开眼睛，静静地看着她的容颜，看着她轻眯起来的眼，忍不住想伸手抚摸，手抬起来，又放了下去：“你想聊什么？”
“你别又岔开话题……欸！”她蓦然领悟到他刚才的话，“你说什么，你陪我回房睡？”
“可是我困了。”
“走了？他去哪儿了？”
骏马夹着疾风从马车边掠过，她只觉眼前一晃，人已被腾空抱起，落在他强势的怀抱中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尉迟玉倾笑了，岁月在她的眼角眉梢刻下了痕迹，她的笑容却还是像天池初见时一样动人。
她推门进去时，身边走过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男人。
“是的，我早就知道，她不会放过我。这样也好，我死了，她也该放下对我的恨，这样，也好。可惜，我看不到小尘最后一面了，我真的很想再见见她……你告诉她，别想我，如果她忍不住想我，就让她好好读读我给她的《百毒集》……”
落尘本想提反对意见，但猜到他要去办的事应该和孟漫有关，她便顺从地点头。
陆无然关切地看着宇文楚天的脸，忍不住用那双苍老的手去抚摸他的眉眼，一时间竟然有些情难自抑：“楚天，日后就留在这里多陪陪外公好吗，外公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，若是你和小尘能在这里，我也能少点遗憾。”
“哦。”
裘翼山快步离开，并不远的一段路，他无数次回头，看到雪洛的人影越来越小，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淹没在树林里的时候，他再也支撑不住，一口黑血喷了出来。
“他好像和陆家很熟？”
除了医书，藏书阁里还有许多记录江湖之事的江湖录，里面不仅有各大门派各大家族的来历渊源，还记载了很多江湖上有名的人物。她如获至宝，抱着一堆医书和江湖录跑去成碧阁。
十五年的寻找，漫长得像是过了几辈子。
“……”她喜欢这个答案，不论是谁，都会欣然接受，其中也包括他。可是她忘了，这话中还有另一层意思，若她所钟情的是他人，他也一样欣然接受。
雪洛，人如其名，如站着雪中的洛神，轻音软语，恍若仙女般玲珑剔透，那一颦一笑，柔和的目光，让裘翼山热泪盈眶。
魏苍然淡笑着颔首：“你祖父近来身体可好？”
在陆家生活了一段时间，两个人慢慢习惯起来。落尘慢慢发现，无然山庄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，光藏书阁就有三层，陆穹衣说这是陆家先祖代代相传的珍贵典籍，其中不乏医书，见她有兴趣，便带她去看看。
正巧门被她推开一半，透过开启的门，宇文楚天不经意地向外看了一眼，立刻起身迎了出来：“魏前辈，别来无恙！”
随着四大家族被灭，各大门派高手被暗杀，在江湖一片混乱之时，一个神秘莫测的杀手组织夜枭出现于江湖。没有人知道夜枭藏身何处，受谁掌控，目的为何，江湖中人唯一知道的就是——夜枭接下的买卖，绝不会失信。
“美食和美景……”她随手拿起一块玫瑰乳糕塞进他嘴里，“我都能舍得，唯独你，我舍不得！”
“他和娘名正言顺地拜过堂成过亲，也做过三天的夫妻，后来娘遇到了意外，从此，再没回陆家。”
这个无眠的夜晚，他给她讲了一段凄美的故事。
无然山庄九曲回廊，一座四层聚宝雕檐楼阁拔地而起，气势恢宏，水榭楼台，别院清苑无一不全，初见只觉宏伟庄严，置身其中却又觉得无比清静雅致，实为一处瑰宝圣地。
宇文楚天点头，目送他一路至楼下。
马长啸一声，在一片碧蓝的天空下，肆意地奔驰。
“什么？”他恍然大悟，“是刚才……那杯酒？”
她眨了眨湮湿的睫毛，终于鼓起勇气把心底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：“哥，你记不记得你说过：我们要每天一起看日出日落，朝朝暮暮，相伴一生。我今生今世都要陪着你，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，就是死，我也要跟你在一起。”
看完了落日，宇文楚天才带着她回到无然山庄，彼时陆穹衣的马车已在山庄门前等候多时。
他的笑容僵了僵：“嗯，有你这句话，我裘翼山此生无憾了！”
“是，外公。”
“怎么会呢？裘叔医术高明，更是对天下毒药的药性都了如指掌，他怎么可能中毒？”
后来她渐渐睡着了，她梦见了裘叔，裘叔从浮山回来，背了满满一背篓的草药，他对她挥手，笑着说：“小尘，我回来了！”
“我……我能见她一面吗？”他颤声问。
“十五年没见了，你好吗？”她的态度温和得让他特别意外，忙点头，“还好！”
“裘叔，您别说了，你不会有事的。”
“他怎么会中这种毒？又是夜枭做的？”
“哥？”
尉迟玉倾为他斟满了一杯酒：“喝一杯吧。”
“这种毒的毒性猛烈异常，我从未在裘叔的医书上见过，不过，他的脉息与裘叔去世前有几分相似，所以如果我没猜错，他中的是瑶华之水。”
“为什么我每次问起裘叔在哪儿，你都不回答我？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？不让你告诉我他在哪儿？”
这一夜，他们不止同房，而且同了床。
陆穹衣先是带着他们去见了陆无然。
在这生死之际，他忽然想起了他们初见的场景，天池之水升腾着暖暖的雾气，传说，那是瑶池之水贪恋红尘洒落人间，年轻男女同时被水淋到，他们就会一生相爱，一生幸福。
“朝朝暮暮，相伴一生……你真的愿意？如果……”
他没有回答，算是默认。
隔着门，她听见雅间里面除了等候多时的陆穹衣，还有穿衣服比她迅速得不是一点半点的宇文楚天，两人正在聊天，似乎聊得特别愉快。
江湖，这个听来如此平静祥和的名字，究竟是一个怎样嗜血杀戮的世界，让身在其中的人都不能善终？那么她的哥哥呢？踏进了这江湖，成了一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冷血杀手，他的结局又将如何？
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，还是点头答应了。
因为腾不出手来，她直接省略了敲门的步骤，推门而入：“哥！你看，我找到了这些书。”
飞速梳理好头发，换了件衣服，落尘抱着一盘子玫瑰乳糕走出房门。
“嗯，如果你不用，那就算了……”
她也没有强留，目送着他离开之后，便迫不及待地抱着甜点回房。她之所以兴奋，不是因为她现在正腹中空空，而是她知道这个时辰她的好哥哥也一定饿了，她正好可以拿这点心和他一起共享美餐。
“夜枭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，让你为他们制毒？”尉迟玉倾的质问将他从美好的回忆拉回残酷的现实，看来传说真的不可信，他与她今日便要生离死别了。
裘叔的气息更微弱了，嘴角的鲜血滴在衣服上，晕染了一片青黑，他的声音更低，断断续续，微不可闻：“楚天，你……的血能化解所有……毒，包括，瑶华……”
“他中了毒。”
“嗯，我明白。”
陆穹衣却很守礼节，没有半分逾越：“天色太晚了，我不便进去。”